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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讨论(二)

2024-11-13 13:33:4410

学术讨论是学术界同仁在同一语境中,就某一主题展开的解释和切磋,这种以文会友的对话有助于读者从不同视角认识相关主题所涉的学科问题,折射政府、社会与学者间的互动实况。这样的学术讨论对于青年学子有重要借鉴作用,也有助于学思行的自我创造,更是进入学术研究的一种可复制的方法。本公众号特转载20241026日《光明日报》第11版关于中国古典学的学术讨论,以飨读者。


中国古典学的语境和特性

作者:王中江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一个文明只要有人文经典,就有古典学。从最一般的意义上说,古典学是研究自古以来流传的人文经典的学问,是语文学、文献学、历史学和哲学等彼此关联的一门交叉性学术。这算得上是东西方古典学的最大可通约性,这一可通约性也不排斥其他的可通约性。由于这种可通约性,古典学(ClassicsClassical Studies)这一词汇虽来自欧洲,但也适用于中华文明。若用中国古老的“经”“典”和“学”这三个字,立一个“经典学”名称,它完全可以同古典学一词互换。

文本的经典化

广义的人文经典包括古代流传下来的各种正宗性、典范性、权威性和最有价值的一类著作。从这种意义上说,在欧洲,Classics指称的是典范性的著作,BibleHoly Bible指称的是具有正宗性和神圣的著作(如基督教、犹太教的圣经等)。在中国,儒家信仰的六经、《汉书·艺文志》所称的“六艺”类书籍、四库全书所称的“经部”书籍都是经典,儒家对六经(或六艺)、十三经的注释类著作也是经典;道家《老子》《庄子》《列子》和《文子》等是经典,对它们的解释性著作也是经典;佛家的经、律是经典,解释经律的论也是经典。若对这两类进行区分,最具原创性、正宗性和典范性和被不断解释的可叫元典,对元典进行解释的子学类著作可叫次典,合称为经典。儒家及其信奉的六经在汉代被体制化后,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就具有了世界观、真理观和价值观的正统性地位。《汉书·艺文志》单列为“六艺略”,使之不同于诸子略和其他略,《四库全书》单列“经部”使之不同史子集三部就是如此。

  文本能够成为经典和被经典化是一些合力的结果。文本的古老性本身就有魅力,文本的创造性使之具有了内在的力量,人们的不断阅读和解释使之不断焕发出活力,人们对文本中的真理和价值的认同使之具有了权威性和典范性,表彰和规范性的词汇的产生使之从无冕之王成为有冕之王。这一切都发生在早期中国从殷周之变到东周时代的巨大转变中。从东周开始,天下体系动摇,士阶层纷纷从官学走向私学,诸子各家放言立论。孔子述而不作,整理和编纂的六种文本《诗》《书》《礼》《乐》《易》《春秋》被大体确定,并成为他和他的弟子学习的主要书本。《礼记·经解》篇中,“经”就明确被用来指称《诗》《书》《礼》《乐》《易》《春秋》。《庄子·天运》“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是东周时期将六种书明确叫作“六经”的例子。叫经和六经就是肯定这些书的典范性和权威性。与此同时,儒家还将自己的著论叫作经,如帛书《五行》分“经”“说”。

  儒家之外的其他诸子如道、墨、法等,也有将其著述叫“经”的,道家有《黄帝四经》,墨家有《墨经》,法家也有“经”。汉代以后,儒家因被体制化,经典系统源远流长,从最初的“六经”到“五经”(“乐”失传)再到九经和十三经,“经”的范围不断被扩大;东汉之后中国道教和佛教的诞生,其文本的经典化也不断变化。老子在西汉就被广泛叫经。在唐代,道家的元典《老子》《庄子》《文子》和《列子》被叫作《道德真经》《南华真经》《通玄真经》和《冲虚真经》;慧能的说法被弟子记录下来也被叫作“经”。“佛藏”和“道藏”概念中的“经”都是古典学的中心。新立的“儒藏”体系不言而喻。

诠释的大链条

文本意义的开放性和不断被解释,不需要也不能被夸张到它们都是由诠释者决定的,否则古典学就真的要陷入无公度性的泥淖中。一个基本的事实是,文本的经典性永远不能脱离阅读、理解和解释。岂止如此,从东周以来,几千年来的中国历史叙事、语言文字、文学评说,特别是哲学义理的建构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通过注释和诠释展开的。这是一个巨大的解释和诠释之链。东周时代同“经”相对的诸如“述”“解”“说”“传”“序”等,都是用来表达解释和诠释“经”的词汇;汉之后使用的“训”“诂”“注”“释”“正义”“疏”“笺”等也是如此。由此可见不同历史时期形成的解释和诠释链条是何其长又何其复杂。

  中国经学史整体上是从六经到十三经的注释史和诠释史。孔子和他的弟子以及孟荀直接注释“六经”的著作不突出。《论语》和《孟子》是语录体,《礼记》特别是《荀子》主要是按照主题展开论说的论述体。《礼记》中的《中庸》《大学》《礼运》等久负盛名,新出土的郭店竹简儒家类文本也是论述体。汉代以后,《论语》和《孟子》重要性被升格。唐代《论语》入经,宋代《孟子》入经。在宋代,《论语》《孟子》和《大学》《中庸》被单列为“四书”,中国经学也从汉唐以“五经”为中心变成宋代以“四书”为中心。此外道家、佛家也都形成了自己的诠释史,收入“佛藏”“道藏”和“儒藏”中的著作除了“经”的部分,更大的部分则是对“经”的注解和诠释类的著作。这些巨大解释和诠释链条中的著作后来也都成了古典学研究的对象。

诠释方法和形态的多样性

中国古典学,广言之就是中国的古典语言学、文学、艺术、哲学和历史学等。南北朝时期设置的玄、儒、文、史四科,前两者属于义理学,后两者属于文学和历史;明代将学术分为质测、通几和宰理。通几学属于哲学和人文学;清代区分义理之学、考据之学和辞章之学,分别相对于哲学、史学和文学。章太炎在《国学讲演录》中将国学分为小学、经学、史学、诸子和文学,这是狭义的国学概念,属于广义上的古典学。中国古典学不同领域的划分,也是中国古典学的不同方法和形态。

  汉代古典学主要是儒家经学,又有今古文之争,这是儒家内部古典学之争。争论的焦点,一是书写经典的文字和来源不同;二是对孔子的理解和认识不同,古文同时崇奉周公,认为五经是记载先王典章制度的书,保存了王道的理想;三是今文以“六经”为孔子所作,古文以六经为古代史料和典章制度的汇集;四是今文与古文对经典的诠释方式和方法不同。这些争论主要是文献学、文字学、训诂学、历史学与义理学之间的争论。郑玄合今古文之学而用之,但他的义理学仍弱于训诂学。

  与汉唐主要是以五经为主的注疏之学有别,宋代兴起的新儒家既诠释五经,又诠释四书,主要发展的是义理之学;清初黄宗羲、顾炎武开始将义理之学往文字学、考证学方向推动,批评义理之学末流的空疏,后发展出清代考据学,在乾嘉时期达到兴盛。江藩的《汉学师承记》所谓的“汉学”,实指汉代的古文经学,认为清代的考据学、乾嘉之学或者所谓朴学是汉代古文经学的复兴。方东树则著《汉学商兑》,批评江藩之说,为宋学和程朱理学辩护,批判汉学。

  汉宋之别,义理考据之辨,是经学古典学中两种不同方法的争论,对解释义理文本来说,两者都是需要的;宋学和义理学的解释离不开语文学基础。因此,焦循、阮元等主张汉宋兼容。儒家之外,道家和释家的诠释方法和诠释形态也多种多样。魏晋道家诠释学发展出了玄学;唐代道家诠释学发展出了重玄学。佛家诠释学发展出的学派更多,隋唐佛家宗派兴盛。三教之争并行也好,三教合一也好,都集中表现在信奉、诠释的经典不同及其相互竞争和融合中。

意义和价值信仰

人类是社会性的存在,是按照理性、规范和价值而生活的存在,是靠意义、信念和信仰支撑的存在。除了硬性的强制性规范,伦理规范、意义和价值信仰,理性和智慧,都来自人文经典,特别是来自宗教、伦理和哲学经典及其诠释。中国的意义和价值信仰,不仅来自儒家的六经,也来自儒学的经传和论说;不仅来自道家,也来自佛家。按照正统与非正统之分,儒家主要是正统性的,道、佛主要是非正统性的。

中国古典学,不仅是追求知识,而且是追求智慧;不仅是追求理性,而且是追求价值;不仅是论道理,而且是论道德。道家尊道贵德,儒家求仁求义,佛家信佛信空(悟真悟法),皆为意义和价值追求。东周时代,各家各派就有不同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儒家诠释“六经”其主要表现是将“六经”的意义符号化。

  儒家古典学是天人统一之学,是伦理本位学,成人、成物和成就天下之学,是价值和意义信仰之学。《汉书·艺文志》谓儒家“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韩诗外传》强调儒家的价值信仰说:“儒者,儒也。儒之为言无也,不易之术也。千举万变,其道不穷,六经是也。若夫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朋友之序,此儒者之所谨守,日切磋而不舍也。”儒家信奉的普遍价值“仁、义、礼、智、信”,汉代人叫做“五常”。儒家的德目非常广泛,如“孝”“诚”“直”“勇”“刚”“宽”“恭”“敬”“廉”“让”“惠”等,都是儒家所信奉的伦理道德价值。

  儒家的古典学自西汉被确立为正统的学问之后,一直延续到清末。而佛道整体上是非正统性的,但在不同时期,两者或多或少也有正统性。如汉初道家或黄老学具有官方性,《老子》这部经典在汉初七十年变成了官方的经典。在唐代,老子和道家受到特别的礼遇;佛家也有类似的情况,南朝的梁武帝热衷于佛家,唐代也有皇帝热衷于佛家,佛家在唐代最兴盛。中国古典学整体上奉行三教并行又有主次之别。在三教争论中,儒家自居于正统,将道家和释家看成是异端,宋明新儒家往往以释道为空无,抵制声称的虚无性,重建意义和价值信仰,并寻找根源论的基础。古典学的方法和形态的不同,所引发的正统、道统与非正统和异端的争论,是意义和信仰之争;为了调和、弥合各经典的差异性,使之井然有序和具有统一性,佛学不同宗派对各类经典的地位和意义的判别、判定的教相判释论,其实也是各宗派确立本宗的正统性和权威性的一种方式。

  整体上说,古典学中的“道”,是中国文化的最高的原动力和最普遍的价值。正如金岳霖所说:“中国思想中最崇高的概念似乎是道。所谓行道、修道、得道,都是以道为最终的目标。……各家所欲言而不能尽的道,国人对之油然而生景仰之心的道,万事万物之所不得不由,不得不依,不得不归的道才是中国思想中最高的概念,最基本的原动力。”(金岳霖:《论道·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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